月上东山(上)
2022年11月07日  季云

《月上东山》 付娆 绘

《晴日东山》 付娆 绘

  季云 /文 

  1

  散步换了个方向,便遇见了老东山。

  刚来广州,晚饭后,总是去二沙岛散步。岛上,花团锦簇、林木繁盛,步道幽美、空气清新。星海音乐厅、广东美术馆、小蛮腰、珠江水、滨江路,城市发展公园、高档写字楼、高端别墅群,满眼的现代、时尚,高阔、明亮景象。每个晚上,走上一圈,感受一番。天天如此,广州给我的印象便是:灯火如昼、夜景如画。数月后的一个晚上,我们顺着合群中路溜达,只几十步路,就站到一座小桥上。朦胧月色下,一片欧亚风情街景映入眼帘。

  桥下是河涌,清粼粼的河水泛着波光,幽幽地通向远处。河涌两岸,大树参天,繁花似锦,绿树和路灯掩映下,一幢幢西式洋房隐约可见。连接合群中路的是条窄窄的街巷,路牌上写着“恤孤院路”,我们就顺着这条路继续向前走去。

  在一片片一群群清水红砖小洋楼的环绕中,忽现一小片开阔地。巨幅标语牌、红色小广场上竖立的石碑、中共三大会址——眼前闪过的建筑,无不提示着:这里可不是普通的老街区,中共三大曾在这里召开。原来,我们走进了一个有故事的非凡之地。

  好奇心驱使下顺路继续步行,我们从恤孤院路经烟墩路再转到培正路,经过这样两个右拐后,回到了河浦涌。

  一路的遇见太美了!温柔的月光下,老树、老街、老校和数不清的老洋房,还有从一栋栋小洋楼、一扇扇花窗里透出的色彩斑斓的灯光,营造出一种古今穿越、诗画交融、中西倒错、似真亦幻的意境,一种经时间打磨和沉淀后散发出的隽永气息扑面而来。

  真是一处诗意的栖居地!广州的气质、神韵原来藏在这古巷深处,竟藏得这么深。这里是老东山,这里是新河涌,是与现代时尚的二沙岛完全不一样的街区。

  那晚的初见,让人有种“知吾向之未始游,游于是乎始”的欣喜,我产生了游览、探寻东山的念头。

  2

  东山曾是广州的一个辖区,如今是越秀的一个独特街区。说东山独特,是说它与越秀、荔湾这样的传统老街区不同,它并不是从2000多年老广州城脱胎出来的,而是清末民初在特殊的时代大背景下,迅速崛起的另一种街区。

  东山开发不过百年。

  东山无山,却因山得名。东山位于广州城东三公里,明清时期,这里冈阜连片,遍布诸如烟墩岗、龟岗、木棉岗这样的小山丘。广州人习惯称丘为冈,主冈为山,于是把这里叫作“东山”。也有个说法,东山因寺得名,明成化年间,这里有个东山寺,“东山寺,在城东”,因有东山寺,又居于广州城东,这一带渐渐地被称作“东山”。不管哪种说法,有一点是共同的:从明代到清末民初,东山“辟在一隅,向未有过问者”,只是一片“不耕之地”。

  “自广九铁路建成,西人皆在此建住宅以避市嚣,华商亦接踵而来,于是遂成整洁之村落,有茶居、福音堂、学校等。地价日增,屋宇日盛。”1919年出版的《广州指南》作如是介绍。1911年,随着辛亥革命成功,千年古城广州进入城市建设转型期,东山开发也因此步入快车道。短短二三十年时间,东山一带迅速建成全广州最大的西式别墅群,成为近代华侨、政要、文人的聚居地,东山洋楼自此闻名遐迩。1941出版的《广州概览》中曾这样描述:“民国以来,建筑西式房舍者日众,遂成富丽之区”,道出东山建设的大概脉络。

  改革开放后,广州城的变化日新月异,老建筑继而成为稀有的标本,拥有493幢百年建筑的东山新河浦老街区,成为广州现存最大规模、中西结合的低层院落式近代建筑群。

  3

  偶然机会,我得到一本《珍藏东山》画册。东山历史,东山洋楼来历,哪栋楼曾经住过什么人,此间发生过哪些事,书中讲得精彩又有趣。这本书图文并茂,制作精美,充满深情的文字很打动人。一本带有浓厚“东山情结”的画册,是我探寻老城的一把钥匙。此后,我常拿着画册走街串巷,一步步走近历史老街和著名侨园,走进它们的传奇。

  恤孤院路最南端右侧的新河浦路22-26号春园,曾是中共中央机关旧址。春园由三幢三层西式洋楼组成,面向新河浦涌并排而立,威武气派。春园24号楼已成为中共三大会址纪念馆,正式对外开放,来此参观者络绎不绝。旁边的春园22号楼开办了新河浦幼儿园,从这里走过,时常会听到孩子们的朗读声。

  中共三大会址广场对面的逵园,楼顶标有醒目的建造年份“1922”。可别小看这个数字装饰,当年从外省来广州参加中共三大的代表,把它作为认路的路标。在后来寻找会址旧址时,它又成了确定旧址位置的关键。

  培正路13号的简园,曾是谭延闿公馆。中共三大会议期间,毛泽东曾多次来简园,做这位湖南老乡的工作,商讨国共合作。简园至今尚未对外开放,我们只能从斑驳粗糙的米黄色意大利风格批荡院墙,看出它的别具一格。

  从恤孤院路拐个小弯向北,有一条叫做寺贝通津的狭小街道,街名本身就是个典故。这条街位于东山寺背后,曾经是寺贝底村居民的出入通道,人们把它叫做“寺贝通津”,意思是“东山寺背后通往海边码头”的那条路。

  我曾顺着这条小道寻迹,东山五大名园之一的隅园就在寺贝通津42号。石碑记载,隅园始建于20世纪30年代,是近代著名造船专家伍景英建造的英伦风格的花园洋房,因阳台的梁托上有中国独有的吊钟花形,而被誉为“西曲中词”。

  实际上,东山洋房大多在传统岭南大屋基础上糅合了西洋风格,前庭后院,红砖清水,柱式、拱券、山花顶式门廊,南洋花阶砖、意大利花地砖、满洲窗,整体呈现出中西融合、多元统一的人文意蕴,外观是西式的,园子的精神却是中国的。

  启明二马路2号,一座两层曲尺形红砖洋楼别墅,就是这样一座典型的“西曲中词”风格花园洋房,蜚声海内外的散文大师秦牧先生在此住了16年,我曾与友人一道慕名前往。

  园子的院墙有点特别,它有“观窗知人”的功能。据说当初建楼时,主人特意把院墙的通花窗底高设计成常人身高。遇有人经过,如果只看到院外人的头顶,说明那是路人,不必理会;如来人踮起脚、扒着窗往里看,主人看到人脸,就会出来接待。

  我们知道主人不在,只是隔着院墙踮起脚尖使劲往里瞧,想象秦牧先生正在笔耕,不便惊扰,在院门前驻足片刻,拍照留念。只是,秦牧先生离开我们已有30余年,无论我们怎么踮脚扒窗,都只能想象先生的音容了。

  4

  到广州常听人说“西关小姐、东山少爷”,对这句话的含义,外来人不甚理解。当我第一次听人说起“东山少爷”时,以为这个称呼含有贬义。因为“少爷”一词,多少带点“华而不实”的味道。了解东山后才知,“东山少爷”其实是个爱称。

  我巧遇一位老先生,培正二横路上的“润园”就是他家的园子。这位老先生好像为我解开了“东山少爷”之谜。

  老先生祖籍台山,祖父是美洲华侨,这座小洋楼是祖父修建的。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西方经济大萧条,从台山一道去美洲的侨民把辛苦赚来的钱带回家乡,准备购地建房,可那时军阀混战,盗匪猖獗,在乡村建房置业谈何容易?恰巧,祖父有位同乡在东山培道学校附近的启明路上,建起第一幢小洋楼。这位同乡原本为自己孩子上学投资建楼,却有不少学生家长纷纷上门来求租,且租金出得很高,房子立刻就不够租住了。精明的同乡发现这是一个商机,他提议老先生的祖父与其他侨商来这里购地建房,一来用于出租,二来可以自住,让自己的子弟上最好的学校。于是,华侨们结伴在这里购地、填塘、修路、建房,落脚生根。

  这些侨商既对中华传统文化独具情愫,又接受西方的生活方式,对居住有着全新的要求,想要建一种与西关大屋不同的、带有西洋风格的房子。而那时没有现成的建筑设计图纸,也找不到融通中西的设计师。聪明的华侨又发现了一个新契机——楼宇设计,他送自己的儿子去美国专修建筑设计。东山有许多座风格独特、中西合璧的洋楼出自这位青年之手,有的深受其设计理念影响。老先生祖父建的这座楼,初稿就来自这位留洋青年设计师,祖父对廊柱和庭院的细节提出了一些建议,使他家的洋楼有别于邻家的。

  侨商的后代们在东山成长起来。这些年轻人骨子里浸润着中华文化的优秀传统,又接受了良好的西式教育,他们是一群积极进取、目光远大、引领时代潮流、具有家国情怀的青年才俊,他们阳光、通达、自信、时尚,被那时的广州人称作“东山少爷”。如今,东山少爷成为历史,但这个称呼仍在流传。

  为什么这些洋楼都以“园”命名呢?老先生说,那时的华侨都想给自己建的房子起个雅名。他们从自己名字中择一字给小楼命名,是为让后人记住老一辈人打拼的辛劳。

  这位老先生,或许是传说中的“东山少爷”吧。